20世纪初,年轻的鲁迅曾写过一篇《文化偏至论》,当此世纪之交,再次读来,令人百感交集。所谓文化“偏至”,或文化的畸重畸轻、片面发展现象,几乎是文化演进中的一种“顽症”,并不因世纪更迭而消失。尤其是重物质,轻精神,“诸凡事物,无不质化”,在世界范围未尝稍减,而在世纪末的中国,则愈演愈烈。物质主义大潮正汹汹而来,有人已在宣称进入了“物质过剩”的时代,然而,精神并不因物质的丰盛、过剩而上升、并驾齐驱,反而更受压抑,正所谓“林林众生,物欲来蔽”,“性灵之光,愈益就于黯淡”。当商业化已成为无远弗届、无孔不入的一种强大势力之时,在利益驱动、金钱至上等等诸多“时尚”背后,究竟泛滥着什么不言自明。精神的莽莽原野上,世纪初有鲁迅对“精神界之战士”热诚呼唤(《摩罗诗力说》),而世纪末则仍有作家“以笔为旗”的悲壮誓言,隔着几乎整整一个世纪,遥相呼应,听来宁不让人有英雄扼腕之叹?
物质与精神的关系原并不就是简单、绝对地对立,在马克思主义者看来,物质是精神的基础,精神是从物质产生的,精神对物质有一种依存的关系。而且,精神又是物质的反映,对于物质具有不可低估的反作用。然而,在文化发展的历史进程中,二者确又往往呈对峙之态势,强盛的物质对精神会施以一种威压,造成文化的畸形。20世纪的世界,物质文明的发展极为惊人,物质主义大潮愈益凭借物质的强盛席卷全球,人们被熏染、被裹挟自不意外。在贫弱不振的世纪初尚且如是,又何况大众物质生活水准明显提升,正意气洋洋奔小康的今日?
如今遥想鲁迅当年,正是做着好梦的年纪。一则是梦着未来比当下好,人的内在精神不再受物质的挤压和遮蔽,而获得自己广阔空间愈益健全发展;二则是对于文学的梦。也正是其时,他毅然弃医从文,所依据的理由即是文学能改变人的精神,而改变精神比救治疾病更紧要。
对于文学家,这些梦大约是很重要的,也是很可贵的。20世纪中国文学可以做各种划分:人性和非人性的、革命和不革命的、现实主义和非现实主义的等等。我以为还应列一种,就是因于这种梦和不是因于这种梦的。这种提法也许并不科学,涉及非科学的文学,姑不妨如此谈论。好的文学来自好梦。它是一种好梦的扎根,发芽,开花,是一种好梦的再度幻化与外现。它们因而都这样或那样带着一种令人心醉神迷的梦的美。有些文学作品则没有,因为它们的作者并无梦,或者所做的不过是其它的什么梦,诸如捞取一些实利之类,算不得好梦。缘于此,作品中非但没有什么思想的“含金量”,于价值取向上也常常模糊不清,甚或是颠倒迷乱。豪宅宝驾,醇酒妇人,黑道宫闱,器官欲望,读罢只是狼藉一片。尘世上生活,物质自然是“主角”,而作品中,精神却一定要到位。千载之上,庄子就说:“丧己于物,失性于俗者,谓之倒置之民。”“倒置之民”的文字,虽然不一定公然鼓噪“物质至上”、“金钱万能”,而其实还是物质的广告语与代用品,是物质借以蒙蔽人的性灵之“迷魂汤”,它们没有“梦想”,没有任何灵明之光,只有某一类“物质”在蛊惑地闪现。从20世纪文化发展中精神与文化的关系来看,它们都是物质主义的加盟者,作为“精神界之战士”,当然是要横眉冷对的。
就现状而言,文学大约是精神对抗物质吞噬的一块相当引人注目的阵地。今天,人们可以清点,在此阵地上,曾经有哪些人可称之为“精神界之战士”,现在还有哪些人可称之为“精神界之战士”?曾经有哪些人坚守,现在还有哪些人坚守?对于形形色色弄文学的人,文学的价值究竟是什么,文学的美好的梦想是否还在?很显然,物质与精神的争锋将不是个别世纪之事,在文学这块阵地上,也一定会有一代又一代做着好梦的人来坚守———文学将因这种好梦,因精神的顽强抗战而葆有永恒之价值。